第26章(2 / 2)

乱世宏图 酒徒 4964 字 14天前

他不会被真的毒成一个傻子吧?猛然间,心中没来由地涌起一阵紧张,所有羞涩被驱逐到了九霄云外。抬腿向里冲了两步,她又再度将双脚硬生生地停住。身体因为惯性不受控制地向前倾斜,一双眼睛,恰恰看到了这辈子最为熟悉的那张面孔。

比去年差不多这个时候黑了一些,但眉毛、鼻子、嘴唇和脸型都丝毫微变。连熟睡时的表情都与往昔依稀相似,带着几分满足和顽皮。

在她记忆里,他是最知足常乐的一个,从没想过跟自家哥哥争夺什么太子之位。哪怕某些有心的人出言怂恿,他通常也是以装傻充愣的行为来拒绝。对了,装傻!装傻是他三大绝技之首,从小就玩得出神入化。无论闯下多大的祸,只要他把黑溜溜的眼睛睁到最大,然后露出一脸无辜,就可以逃脱绝大部分责罚。当然,自己的姐姐常婉淑的拳头属于绝对例外。

如果他最近表现出来的一切都是装出来的呢?自己先前所做的那些,会不会是帮了倒忙?可他为什么连自己都信不过?自己和姐姐分明在尽一切可能地在救他的命,这里又是荒山野岭的小道观而不是太原城内的汉王府?

不对,他失去记忆的事情肯定不是装出来的。可世间怎么会有如此离奇的病症,可以选择性地忘掉一些,而留下另外一些?哪怕忘掉和留下的事情彼此紧密相连!师父先前说要治好这种病,唯一的办法是他自己肯主动打开心结,可他的遭遇那么惨,周围又危险重重,他怎么可能去主动敞开心扉……?

一桩桩,一件件,越想,少女的心思越乱,头脑越昏沉。不知不觉间,便走到了床边,抱着自家的双膝开始发呆。不知不觉间,就闭上了双眼,背靠着床头的桌子腿儿沉沉睡去。

待一觉醒转,却发现自己睡在了一张温暖的床上。粗布做的帷幔合得紧紧,透过布料的缝隙,是昏黄的灯光。

“啊——”常婉莹被吓得魂飞魄散,本能地就坐了起来,伸手去摸腰间佩剑。剑依旧在,腰间革带也系得牢牢。鲨鱼皮的剑鞘,因为与身体长时间接触,已经变得微稳。不小心压在剑鞘上的大腿外侧,却被硌得隐隐发疼。

这个混蛋,一点儿也不会照顾人!下一个瞬间,少女心中的恐惧,完全变成了羞恼。房间是八师兄石延宝的,不可能还有第三个人毫无眼色地闯进来。把自己抱上床的,也只有他。知道盖被子,知道放下床帷,却不知道把佩剑解下来放在一边儿,真是长了个榆木疙瘩脑袋!碰自己的衣服一下自己又不会吃了他,况且小时候他不知道碰了多少次。

猛然间想起幼年时的往事,她的脸上顿时一片滚烫。抬起手用力揉了揉自家面颊,然后翻身下床。刚刚将床帷拉开一条缝,眼前就出现了一个大大的托盘。有股浓郁的米粥香气立刻钻入鼻孔,令人的喉咙不受控制地上下移动。

“小师妹醒了,起来吃晚饭吧!我刚从厨房打来没多久,还热乎着呢!”八师兄,不知道该叫他石延宝还是宁彦章,笑着将托盘向前递了递,低声说道。

“嗯!”强压住将此人按在床上揍一顿的冲动,常婉莹接过托盘,放在桌子一角。然后伸手抓起上面的勺子,大口大口的喝粥。

米的味道很可口,色泽也非常诱人。河东这地方别的粮食品质都一般,唯独这粟,远远超过了其他地方所产。让人看上一眼,就食欲倍增。再搭配一小碟儿农家腌制的黄齑,更是锦上添花。非但寻常百姓家离它们不得,就算一方王侯的餐桌,在非招待贵客的场合,往往也少不了它们的一席之地。(注1)

一口气将米粥伴着黄齑扫荡了大半儿,少女才忽然想起来还有别人在场。愣了愣,讪讪地放下筷子,低声道:“师兄你也吃一些吧!别嫌清淡,师父说过,粗茶淡饭最为养生。”

“我先前已经吃过了。刚才正准备去还碗!没想到你醒来的如此及时!”宁彦章笑着向墙角处另外一套餐具指了指,温和地解释。

“你是笑话我贪吃么?”常婉莹眉头轻皱,脸上迅速涌起一抹薄薄的怒容。然而转瞬之间,她却又想起了失去记忆后的八师兄应该算是外人,怒容便被羞意迅速覆盖,“让师兄见笑了,我刚才有些饿得厉害,所以,所以就……”

“没有啊,你比我想象得斯文多了!”宁彦章摆摆手,很自然地回应。旋即,也意识到这话里边似乎充满了调笑之意,赶紧迅速补充道:“我是说,我先前以为你会跟你姐姐一样。不,不,不是这个意思。我没有笑话你的意思。我曾经见过你姐姐吃东西,不,不是,我以前没怎么见过女人。你姐姐算是第一……”

越是解释,越驴唇不对马嘴。眼看着少女的眼睛越瞪越圆,他只好咬咬牙,起身施礼,“抱歉,小师妹。我不是故意气你。我真的不在乎你的吃相如何。我压根儿就不是石延宝,虽然长得可能跟他很像。其实,其实目前这幅样子我也很头疼。你们都说我是石延宝,可我自己知道我肯定不是!偏偏说出来之后,你们大伙又谁都不信!”

“我信!”出乎他的预料,这一次,常婉莹没像先前几次那样,立刻珠泪盈盈。而是忽然展颜而笑,双目流波。令整个房间都顿时亮了起来,每一件物品上都洒满了光明。

注1:黄齑,古代咸菜。宋代和元代的文人笔记中常见。多为僧侣,尼姑们所腌制。因为造价低廉,地位不受重视,所以也常常成为文人们自嘲的谦词。

第七章 鹿鸣(七)

自打被瓦岗众从死人堆里头扒出来那天起,宁彦章总计接触过的女子全都加起来也凑不够一个巴掌,并且要么对他冷眼相待,要么将他呼来斥去,哪曾经得到过半分温柔?猛然间,看到常婉莹笑靥如花,不由得心中怦怦乱跳。赶紧将目光避到一边,低声说道:“多谢师妹!其实你先前逼着我吃药,我也没怨过你。虽然,虽然你用得药太霸道了些,但,但我也希望早点弄清楚,自己到底是谁。如果,如果夺舍之事的确有之,我,我其实……”

越说,他觉得心脏跳得越厉害,一张白净的面孔也被羞得如同煮熟了的螃蟹般。到最后,声音几乎已经弱不可闻。

常婉莹听了,心中也是一暖,本能地就顺口问道:“如果我把石延宝的魂魄找回来,你就只能做鬼了,你也,你也愿意?”

一句话问完,忽然又觉得这句话里边好像存在很大的问题。好像自己在逼着对方替自己去死一般。顿时,被羞得将头转向了一边,面色娇艳欲滴。

“你先前不答应替我在寺庙里塑像了么?如果夺舍之事成立的话,魂魄当然也能像传说保存在塑像里边!”宁彦章的眼睛此刻正冲着墙壁,当然看不见少女的神色变化。只当对方还在怀疑自己的诚心,想了想,继续补充,“况且真的做鬼也不见得有多可怕,我是说假如鬼神之说非属虚妄的话,我真的宁愿把这具躯壳还给石延宝。你想想,我如果是石延宝,接下来要么被刘知远之流抓回去做傀儡使唤,一辈子战战兢兢,最后恐怕依旧逃不了稀里糊涂死于非命。要么然被他们直接一刀杀了,永绝后患!反正,反正落不到什么好下场。”

正如他自己的口头禅所云,他只是脑袋受过伤,却不是真的愚笨。连日来经历了那么多的磨难,又被郭允明这种阴狠之人言传身教,心中早就明白了二皇子这个身份,只会给自己和自己身边的人招来灾祸,却带不来半分好处。因此一番话绝对发自肺腑,不带半分虚假。况且他内心深处,亦觉得自己欠了少女一份救命之恩,因此拿命来还,也是理所应当。

而这番话落入常婉莹耳朵里,却完全是另外一番效果。先前还羞不自胜的少女,猛然从暧昧的气氛中清醒。先皱了几下眉头,然后又展颜而笑:“的确,你还是别做二皇子的好。不过,光我一个人相信你不是二皇子没什么用,你还得让更多的人相信才行!”

无论眼前人是真的失去了记忆,还是故意在跟自己装疯卖傻,至少有一点,他自己说得没错,做二皇子绝对落不到什么好下场,还不如不做。既然如此,常婉莹干脆放弃了继续刨根究底,开始设身处地的给对方出起了主意。

“我没办法让别人相信啊!我跟所有人都解释了无数遍了,明明那么多疑点,他们却全都视而不见。”宁彦章不知道少女在短短时间内,一颗七窍玲珑心已经转了这么多弯子。听对方说得恳切,忍不住将手一摊,满脸无奈地抱怨。

“那就继续把疑点增大,让别人看到你,就立刻意识到根本不可能跟二皇子是同一个人!”常婉莹毕竟是将门虎女,一旦做出了决定,就干脆利落地去执行,“把二皇子先前最不喜欢和最不擅长的事情,你都努力做到最好。二皇子原本喜欢和擅长的事情,你全都装,全都弃了别学。然后再把脸晒得黑一些,身子骨炼的结实一些。到时候别人一看到你,就知道是个努力上进的乡下小子,自然就跟二皇子联系不到一处!”

后半部分,宁彦章觉得没有任何难度。自打离开瓦岗寨之后,他的肤色已经比原来“黑”了许多,再多在太阳底下晒晒,自然能变得更黑。至于打熬身子骨,对他来说更求之不得。这些日子几乎天天走在生与死的边缘,让他迫切地感觉到自己的身手不足以自保。如果能多学些本事,至少今后逃命时也能更轻松些,而不是总等着别人来救。

但是,取二皇子石延宝长处与短处反其道行之,却有些复杂了。记忆里,所有涉及到二皇子的部分,全是道听途说。哪部分属于以讹传讹,哪部分属于事实,他都分不清楚,怎么可能弃其长而补其短?

正犹豫间,少女已经明白了他的为难所在。一把拉住他的手,非常自信的说道:“你不用为难,我来帮你制定一个方略。你只管照着做就行了。你,二皇子原本最擅长什么,不擅长什么,相信这世间没有人比我更清楚。”

感受到对方掌心处传来的关切与温柔,宁彦章的心神又是一荡。赶紧将手抽出来抱在胸前道谢,心中却暗自骂道:“宁小肥,你真是猪油吃多蒙了心!都什么时候了,居然还顾得上想这些?况且人家是好心救你,你又怎么能再拖累人家。你这些日子,拖累的人还不够多么?”

感觉到眼前人挣脱自己时的果决,少女的心口儿又微微发疼。将手背到身后握成拳头,然后强笑着补充:“二皇子自幼跟我一起拜在了扶摇子道长门下,于歧黄之术颇有心得。所以这一点,你千万不要再学他。第二,他不肯下功夫吃苦,所以武艺很是稀松,真的打起来,身手估计也和你不相上下。你别误会,我没有贬低你的意思。你,你……”

“我的确没好好练过武,也没得到过名师指点。师妹,你没必要不好意思说。”宁彦章被说得好生窘迫,红着脸拱手。

“你可以跟师父学,他对付呼延琮的样子你也看到过,空手对白刃,一样胜得轻轻松松!”常婉莹点点头,然后给出最佳解决方案。

“如果他已经看出我不是石延宝,还肯教我么?”宁彦章非常没信心,迟疑着询问。

常婉莹微笑着抿嘴,低声解释,“师父他老人家一向豁达。否则,他早把你赶出道观了,怎么可能容你赖到现在?”

“这……”宁彦章想了想,果然觉得很有道理。于是乎,便又讪讪地说道:“那我明天一早,就爬起来跟师兄们一道练武好了。这几天我一直想学,但是想想自己根本就是个赝品,所以就没勇气偷师!”

“你去吧,说不定师父见到你忽然振作了起来,会非常高兴呢!”常婉莹笑着点头,言语中充满了鼓励意味。

宁彦章闻听,士气大振。“那以后,我不再展露我的医道水准就是!可……”

话说了一半儿,他忽然觉得自己好生奇怪。光闻到汤药气味儿,就能大致辨别出里边的的药材成分,这本事恐怕已经不能仅仅算是颇有心得了。可自己的心得究竟是从何而来?莫非夺舍之事真的并非无稽么?

“你还要尽量读些书,练练字!”常婉莹可没功夫再继续跟他纠缠夺舍之说无稽不无稽之,笑了笑,继续谋划:“二皇子虽然懒惰了些,却有过目不忘之才,所以书读得非常好,一笔字也写得颜筋柳骨。这点上你跟他没有任何相似之处,但差距若是太远了,反而给人感觉是故意装出来的。凡事得讲究个度,不能有过之而无不及!”

“我,我真的不是装出来的。我这辈子读书时间,加起来不超过二十天!”宁彦章惭愧得满脸通红,举起手掌大声解释。“我可以对天发誓,如果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