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章(2 / 2)

楚瀚就这么每日自行清理伤口,打扫牢房,背后的伤口慢慢愈合,身子也渐渐恢复。

不多时,时序已入初冬,这日楚瀚躺在牢中,忽听噗的一声,从高高的窗口跌下了一团黑漆漆、毛茸茸的事物,在干草堆中瑟瑟发抖。他心中好奇,低头去看,见是一只刚出世没多久的幼猫,一身黑毛稀稀疏疏,眼睛都还未睁开,大约是出生后被母猫留在街角,不小心滚入了厂狱的窗户,跌入了自己的牢房。这么小的猫儿,离开母亲自是难得活了。楚瀚不禁生起了同病相怜之心,轻轻将小猫捧起,搂在怀中,每当狱卒送水和馒头来,便用手指沾些水,加上浸软了的馒头喂它吃下。

一个冬天过去,小猫竟也活了下来,长成了一只活蹦乱跳的猫儿,全身皮毛尽是黑色,没有一根杂毛。楚瀚在痛苦、孤独、绝望之中,见到这只幼猫从死亡边缘活转过来,还长得如此健壮漂亮,心中又是安慰,又是欢喜,因它全身漆黑,便唤它为“小影子”。天冷时楚瀚将小影子搂在怀中,互相偎依取暖,一人一猫在牢狱中一起度过了严寒的冬日。

却说梁公公贵人事忙,早将楚瀚这小娃子忘得一干二净,此后再也没有派人来探问。厂狱中这等被公公们陷害并遗忘了的囚犯甚多,狱卒们习以为常,也不以为意。

冬天过后,春日降临,牢狱中日渐潮湿,加上密不通风,甚是闷热难耐。几个狱卒见楚瀚小小年纪,不但喜爱干净、手脚勤快,而且样貌老实,彼此商议之下,决定让他带着脚镣出来帮忙清扫牢房,自己也好省点事儿。楚瀚乖顺地答应了,此后便每日戴着脚镣,一跛一拐地去各间牢室清除秽物。他左膝中的楔子已然取出,腿伤也逐渐痊愈,走路已能如常人一般,毫不跛拐,但他仍旧假装跛腿,免得引人注意,也好降低狱卒们的戒心。他到处打扫时,黑猫小影子总跟在他的脚跟之后,将原本猖狂横行的老鼠、蟑螂一赶而尽,其他狱卒见这猫十分管用,便也任由它去。

楚瀚发现这厂狱中共有百来间牢房,此时还不是“生意”最兴旺的时候,只有一半关着犯人。这儿与一般大牢不同,一般大牢关着的多是真正作奸犯科的强盗和杀人犯一流,这儿关的却都是朝廷高官,被东厂中人诬陷入狱,从此不见天日,病死、打死、饿死者皆有之,情状悲惨,莫以名状。

楚瀚心中恻然,他只道自己幼年沦为跛腿乞丐已是十分悲惨,此时见到厂狱中的囚犯,才知道“人间炼狱”是什么意思。他无能帮助这些身陷囹圄的囚犯,只能尽量替他们打扫囚室,给他们干净的食物,替他们清洗伤口,以免发炎感染,偶尔坐下听他们泣诉生平,历数冤屈,表示同情之意。他一个十来岁的囚犯兼杂役,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,但一众囚犯对他都十分感念,掏心挖肺地跟他说了不少心底话,他也因此对每个囚犯的生平往事知之甚详。

楚瀚想起扬钟山当时曾说过,两三个月之后,自己的腿伤应可以恢复个八九成,如今已数月过去,他感觉左膝恢复得甚好,便决定开始修炼蝉翼神功。他白日清扫厂狱,夜晚人静之时,便取出图谱,在自己的牢房中偷偷修习。这飞技乃是从内功开始修炼,先在丹田内累积一股清气,接着让清气在身周游走,最后聚积于双腿。练完气后,再练习不同的姿势,如双膝交盘,以右手二指撑地,将身子撑起离地半尺;或将双手交叉背在身后,以额头顶地倒立;或以左手肘抵地,身子笔直向旁斜斜伸出等。有的姿势得维持一炷香时间,有的得持续一整夜。他细心研究图谱,慢慢摸索,依样练功,渐渐有了一些领悟,开始明白练气和每个姿势的目的,都是为了锻炼身体各个部位的肌肉和平衡,让他的飞技能更上一层楼。

这时他已取得所有狱卒的信任,为了避免练功时被人撞见,便请求狱卒让他住在最里面的一间角落牢房,左近的牢房都没有关犯人,狱卒也鲜少来此,更无人打扰,实是练功的最好所在。至于这间牢房的锁,狱卒们只在门上装模作样地挂了一把锁,更未锁上,免得楚瀚出入打扫不便。

东厂位于东安门之北,厂外便是好大一片野地。夜晚楚瀚偷偷练习飞技时,有时也会离开囚室,在东厂大院的高树和围墙上来回纵跃,或在厂外的野地中练习快奔。小影子总睁着一双金黄色的眼睛,在黑暗中好奇地望着他,偶尔也游戏般地跟着他一起飞纵跳跃,甚至喜欢站在他的肩头,随着他轻快的身形在夜空中飞跃。

白天的时候,楚瀚总装出楞头楞脑的模样,干活儿时老实勤恳,任劳任怨。狱卒们见他听话乖顺,都十分喜欢他,对他愈来愈少防范,也几乎不将他当成囚犯对待了。他也乐得继续住在厂狱中,白天干活,晚上练功,日子便这么过了下去。

第十二章 赎尸生意

又一个寒冬过去了,次年春天,听说东厂的主子换了,皇上任命个叫作刘昶的太监担任东厂提督。便在东厂主子换人之际,典狱长也跟着换了人,这给了楚瀚一个绝佳的机会;他日日打扫厂狱已超过一年,一众狱卒习惯见到他四处行走清理洒扫,又见他年纪幼小,乖觉听话,人缘甚好,久而久之,见到他不戴脚镣了,众人也不以为意。后来牢房太挤,他便名正言顺地“让”出牢房给新囚犯住着,自己住到厨房后的柴房去了。这时一众狱卒们谁也没将他当成囚犯,反倒把他当成同僚一般,拉他一起吃饭喝酒,有事还会找他商量。

他跟一个擅长文书,名叫何美的狱卒成为好友。何美是个二十出头的白瘦青年,绍兴人,家中世代做师爷,因此熟悉缮写书案。何美见楚瀚年幼,对他十分照顾,当他小弟弟一般。他自然知道楚瀚原是狱中囚犯,有次喝了点酒,一拍胸脯,说要助好兄弟一臂之力,便趁着典狱长换人之际,神不知鬼不觉地在狱卒名册中添上了楚瀚的名字,又将他的名字从囚犯名册中删除。楚瀚就此摇身一变,成为正式的东厂狱卒,其余人自然见怪不怪,新来的典狱长自然也全被蒙在鼓里。尽管厂狱中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有,但似楚瀚这般由囚犯而转为狱卒的,倒也少见。

却说这位新任的东厂提督刘太监不知是无能还是懒惰,虽然仍旧诬陷捕捉了不少文武官员,但过了好几个月都未曾来厂狱视察,关进来的人也就在狱中蹲着,无人闻问。偶尔狱卒想要邀功,将犯人拉去酷刑拷打,逼其告白认罪,但就算犯人认了罪,在供辞上画了押签了名,呈上去后也都没有下文,渐渐地,众狱卒也都意兴阑珊,懒得去施刑拷问。

厂狱中的犯人因此愈来愈多,百来间都住满了,许多牢房得同时关了十多个犯人,拥挤不堪。到得夏日,天气酷热,整间厂狱有如蒸笼一般,散发出刺鼻的汗臭味、腐烂味、粪便味,众狱卒都掩鼻不敢进入,只有楚瀚仍旧如常入内清洗牢房,发派食物。黑猫小影子此时已然长成,总是静悄悄地跟在主人腿边,楚瀚清扫囚室时,它便在一旁专心追赶虫鼠。许多囚犯在黑暗中见到一对闪亮亮的金黄眼睛,便知道楚瀚快要来了,连忙挤到牢门边上哀号,伸手索取食物。

狱卒们因不熟识这新来的东厂提督,摸不清上意,都大感头痛,不知该将人满为患的犯人暗中扑杀了了事,还是得尽责地看守着,让他们无止境地关在狱中?楚瀚也感到自己的差事愈来愈不好干,开始动脑筋设法变通。

一回,楚瀚和何美闲聊,说起有个名叫王吉的狱卒,家中是干杵作的。楚瀚灵机一动,想出了个主意。他和何美便约了王吉一起喝酒,秘密讨论起这件事来。

何美首先试探道:“咱们狱里的人实在太多,大家的工作都不好干。依我说,我们要狠一点儿,就把人扑杀了,省点事儿。”

王吉是个三十多岁的矮胖子,尽管每日家里见的都是棺材死人,却也颇有好生之德,脸上露出不忍之色,说道:“这不好吧?这些囚犯现在虽然被关着,日后仍有可能被释放出狱,若是就此杀了,倒也可怜。”

何美连连点头,说道:“王兄说得极是。但是他们长年被关在这儿,出狱无期,难道就不可怜了吗?”王吉瞪眼道:“上头主子不放人呀,这哪里轮到我们来说?”

楚瀚道:“两位哥哥,上面主子是个不管事的,上任后一次也没来过这儿。我瞧他根本不知道这里关了多少人,想来也不怎么在乎。不如我们做做好事,让犯人早日解脱吧。”说到此处,压低了声音,说道:“活的不能放出去,死的总可以吧?”

王吉睁大了眼睛,呆了一阵,这才明白过来,一拍大腿,说道:“使得!我家棺材多得是,送一个进来,把人接出去了便是。”

何美拍掌笑道:“王兄这主意好极!这办法不但让犯人解脱了,也给大伙儿方便,何乐而不为?”楚瀚道:“只是我们得严密保守这个秘密,绝对不能泄露了出去,不然大伙儿都脱不了干系。”王吉和何美一齐点头,连声称是。

三人说得投机,便决定放手一试。他们挑了一个关禁已久的犯人,名叫李东阳的,听说是个进士出身,被人无端栽了个贪赃的罪名,落入厂狱成为囚犯,一关便是五六年。

这日楚瀚借口上面要拷问李东阳,将他带出牢房,来到刑房之中。楚瀚请何美守在门外,关上刑房的铁门,悄悄说道:“李大人,小人有一事相告,还请大人勿疑。”当下说了要他装死逃狱的计划。

李东阳只道自己又有一顿好打,不料楚瀚竟说出这么一番话来,又是吃惊,又是欣喜,他在这厂狱中生不如死,楚瀚就算是要谋害他的性命,也比继续蹲这苦牢要好得多,当下便一口答应了,并告知楚瀚自己家在何处,家中有些什么人,议定在三日之后动手。

当夜楚瀚便悄悄潜出厂狱,去找李东阳的妻子,告知逃狱之策。李夫人早为丈夫身陷厂狱、释放无期而忧急不已,整日以泪洗面,此时听了楚瀚出的主意,自是感激不尽,立即取出重金作为报酬。楚瀚原本不肯收,但心想若不收钱,人家恐怕不信自己会好好办事,便将钱收下了,回去分作三份,自己与王吉、何美一人一份。王吉和何美没想到李家这么有钱,笑得眼都花了,开开心心地收下了银子。

三日之后,李东阳假作腹痛,在牢中翻滚哀号,接着便翻起白眼,口吐白沫,僵死在地,其他囚犯只道他患了什么恶疾,都不敢靠近。

何美来到牢门外,叱骂道:“鬼叫什么?作死吗?”过了一阵,见他不动了,便打开牢门进去,探探他的呼吸,说道:“死了。”唤了楚瀚进来,两人将李东阳抬了出去,放在屋角,用草席盖着,又让王吉叫家人送口薄木棺材来。

不多时棺材送来了,王吉让家中杵作“收殓死尸”,之后便将棺材抬了出去,扔弃在乱葬岗上。楚瀚事先早与李家家人联系好,李家已暗中派了人在当晚前来“收尸”,撬开棺材,将躺在棺材中的李东阳悄悄背回家去。事情一切顺利,李东阳逃出生天,隔日便带着家人暗中逃离京城,远走高飞了。

自此而始,楚瀚便与王吉、何美着手干起偷运“死尸”出狱的勾当。何美擅长文书,事情干完后便负责缮写文案,写明哪个犯人在何日何时因何病症死去,好让事情呈报在案,有档可查。大多的病人都只写上“瘐死”两字,楚瀚不识得“瘐”字,向何美询问。何美解释道:“在狱中受不了折磨寒冷饥饿,或是害病而死,都可以称为瘐死。”

楚瀚这才恍然,心想:“这厂狱肮脏拥挤,一时酷热,一时严寒,饮食又差,就算不遭受酷刑,囚犯便要不瘐死也难。”

他们每月放走三五个“瘐死”的罪犯,尽量不引人注意,收到的银子三人均分,一方面做了好事,一方面也赚了一笔不小的财富。厂狱在不知不觉中空旷了起来,气味不再那么难闻,其他狱卒也都松了口气。狱中死人本是常事,夏季瘟疫一来,一下子死一大群也是家常便饭,因此其他狱卒全没想到其中夹杂了不少假死的囚犯,而楚瀚等三人竟借此大饱私囊。

如此半年过去,又到了春天,听说东厂提督刘昶被人告了御状,流放边疆充军去了。新任提督还未定下,先来了个代理提督,不是别人,正是大太监梁芳。

梁芳经营设计多时,终于扳倒了刘昶,赚到了个代理东厂提督,一朝得势,趾高气扬,上任当日便来厂狱巡视,清点犯人。楚瀚眼见冤家上门,老早躲在厨下避不露面。

梁芳多年来敛财有道,早已调查好犯人的身家财产,能够狠狠敲诈一笔的,便派人去犯人家中索取“清白费”,说明白点就是“赎身费”,直压榨到人家钱财散尽,才不情不愿地将半死不活的犯人放将出去。原本楚瀚等干的“赎尸”勾当还是出自好心,随家属财力状况自行出价,收费不高,最多十两银子,而且收人之钱,忠人之事,几日后一定将“尸体”运出,因此受惠家属对楚瀚等的行事都颇为满意,保持缄默。如今梁芳穷凶极恶地不断索钱,拿了钱后又不放人,家属都不禁恼怒,许多便来走楚瀚的后门,要求“赎尸”而不“赎人”。

楚瀚等的生意因而大为兴隆,狱中“瘐死”的犯人陡然增多。梁芳渐渐感到不对头,怎的家中最肥、最可勒索的犯人,竟然一个个都不明不白地死了?他心中起疑,便派了亲信宦官来东厂调查,命令狱卒将囚犯名册、死亡纪录都呈上来检阅,又下令每当狱中有犯人瘐死,便得立即禀告他,不可延误。

楚瀚警觉到梁芳已然起疑,他若发现许多瘐死犯人的文案都是由何美所写,事情迟早会查到他们头上来,心生警戒,便不敢再偷放犯人出去。王吉和何美却不肯收手,希望能借机狠捞一笔。楚瀚苦劝他们不听,便心生去意。他此时虽尚未练成蝉翼神功,但飞技已极为惊人,在此又不是囚犯,若要离开厂狱,自是随时可以走人。

不多久,狱卒间便有耳语,说狱卒中有内鬼跟头子作对,争抢生意。这时王吉和何美也怕了,开始收手,却已来不及了;所有受到怀疑的狱卒都被牢牢监视住,无法逃脱,几个倒霉的已被下狱拷问逼供。

风声愈来愈紧时,楚瀚确曾想过要一逃了之,凭他的本事,原本不必留下来做什么狱卒,一旦离开京城,何处不能容身?但他却忍住了没走,心知自己一走,王吉和何美两个必然逃不过一劫。王吉心地善良,除了有些贪财之外,心地倒是好的;何美则是个重义气的好朋友,自己能从囚犯变成狱卒,全靠他妙笔一挥,仗义相助。这两人在京城都是有家有业的,不似自己孤身一人,没有牵累。自己若是丢下他们远走高飞,这两家都非落个家破人亡不可。

果然不出几日,便有狱卒招出王吉家中是干仵作的,王吉立即被捕下狱,拷打逼供,很快地,何美也被拖下水了,打入厂狱。楚瀚见此情势,便偷偷去狱中会见王吉和何美;两人看到他,都是涕泪纵横,悔不当初。楚瀚道:“我早先劝你们不听,现在可难办了。但是事情仍有转机,你们听我说来。那典狱长是个贪财的人物,你们快将积蓄都拿了出来,我去试着替你们求情,这可是唯一的生路了。”王吉和何美自知身处死地,忙写下书信,命家人将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,请求楚瀚帮忙周旋解救。

楚瀚又去探听梁芳那边的消息,得知他最近对柳家的办事很不满意。楚瀚此时年纪大了一些,也亲身经历了许多东厂和京城的人事,见识增广,不再是两年多前那个刚从乡下进城的傻小子了。他心中盘算:“这或许是我的可乘之机。两年前我年纪还小,腿仍跛着,也尚未开始习练蝉翼神功。如今我飞技有成,对梁芳应当大有用处,他不会轻易杀我。”

他计议已定,便拿了王吉何美的钱,加上自己存下的钱财,去找上任刚半年的厂狱典狱长冯大德,禀告道:“冯狱长,关于那赎尸一案,小的有重要线索告知。”

冯大德已被梁芳催了好几次,要他尽快查出犯人,听楚瀚这么说,当然极有兴趣,忙道:“你快说!”

楚瀚让他屏退左右,说道:“不瞒冯大人,这一切都是我的主意。你捉到的那些狱卒们并不知道内情,也不是共犯。”一边说,一边将一个布袋递过去给冯大德,里面装了他们三人大半年来的积蓄。

冯大德闻言不由得一呆,伸手拿起那个布袋打开了,但见里面满是银钱,甸一甸总有四五百两,心中惊疑不定。他对这跛腿的少年狱卒原本颇为欣赏,觉得他是手下狱卒中最勤恳耐劳的一个,不但老实可靠,而且办事能干,怎想到他竟是“赎尸”勾当的背后主使者?冯大德想了想,问道:“你为什么不逃走,却来自承其事?”

楚瀚道:“因为我有事相求冯大人。”